“妈,结婚的事能不能再等等?我的店才刚有点起色。”我试图做最后的挣扎。
“等?你都二十八了,再等就成老光棍了!”母亲的声音尖锐得像要划破空气。
为了逃离这场无休止的逼迫,我背起行囊,奔赴万里之外的戈壁。
我以为那是自由的开始,直到在黄沙漫天的兵团,那个穿着制服的女人出现在我面前。
她看着我,嘴角微微勾起:“顾远,你逃不过我的手掌心。”
01
1993年的春天,海风带着咸湿的气息吹过青岛的大街小巷。
我的“远大电子维修店”就开在一条老街的拐角,门脸不大,也就二十来平,里面却塞满了我的全部心血。
那个年代,VCD、录像机、双卡录音机还有“小霸王”学习机,都是时髦的宝贝疙瘩。谁家的电器坏了,都得往我这儿送。
我喜欢那种感觉,戴着放大镜,手持烙铁,在一堆复杂的电路板里找到症结,看着一缕青烟升起,一个坏掉的机器在我手里重获新生。
每当看到顾客,尤其是那些攒了很久钱才买上电器的工薪阶层,在我修好他们的宝贝后露出那种失而复得的笑容时,我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满足感。这小小的维修店,就是我的江山,我梦想的起点。我计划着再过两年,攒够了本钱,就去南方的电子市场闯一闯,把小维修店变成一个真正的电子公司。
可我妈孙秀莲不这么想。在她眼里,我这个二十八岁的儿子,干的是“不务正业”的活儿。她觉得我整天跟一堆破铜烂铁打交道,浑身一股松香水味,既不稳定,也说出去不好听,更重要的是,耽误了她心中最重要的头等大事——给我娶媳妇。
“顾远,你看看你这屋里,乱得跟鸡窝一样!成天跟这些玩意儿打交道,能给你变出个媳妇来?”
那天下午,我正聚精会神地给一台进口的夏普录音机更换磁头,我妈孙秀莲又提着一个装满自家种的蔬菜的篮子,一阵风似的进了我的店。她把篮子重重地放在柜台上,那双布满老茧、被岁月和农活打磨得粗糙无比的手,嫌弃地掸了掸凳子上的灰尘才坐下。
我无奈地放下手里的活,摘下放大镜:“妈,您怎么又来了?天这么热,来回跑多累。”
“我再不来,你就要打一辈子光棍了!”她瞪着我,声音不大,但穿透力极强,“你爸走得早,我一个人把你拉扯大,容易吗?我图什么?不就图你早点成家立业,我好抱上孙子,到了地底下也好跟你爸有个交代!”
这套说辞,我已经听了不下几百遍,耳朵都快起茧了。从我大学毕业那年开始,她就念叨,现在我二十八了,她的念叨也升级成了行动。
“跟你说个正事,”她清了清嗓子,身体微微前倾,脸上带着一丝神秘和得意,“我托你张婶给说了个姑娘,在银行上班,叫柳静。今年二十五,长得白白净净,父母都是中学老师,那家教,绝对没得说。”
我心里“咯噔”一下,最怕的事情还是来了。我一边用酒精擦拭着零件,一边假装漫不经心地说:“妈,我的事您就别操心了,我现在忙事业,没空想这些。”
“事业?事业能当饭吃吗?”她嗓门一下子高了起来,指着我满屋子的零件,“就你这小破店,风里来雨里去,说不定哪天就干不下去了!人家姑娘在银行,那是铁饭碗!你娶了她,以后想办法让她把你弄进去,那才叫一辈子的安稳!”
我手里的镊子“啪”的一声掉在桌上。我抬起头,认真地看着她:“妈,我喜欢现在做的事,我不想进什么单位,不想过那种一眼望到头的生活。”
“你懂什么!”她气得脸都涨红了,“我这都是为你好!我跟你说,这事就这么定了!人家那边我都跟张婶通过气了,姑娘照片我也看了,就等你点头。下周末,你必须给我去见一面!”
那股不容置疑的强势,像一张大网,让我喘不过气来。我看着她那张写满执拗和期盼的脸,我知道,任何反抗都是徒劳的。
相亲的地点定在一家新开的茶馆,环境很雅致。我为了表示尊重,特意翻出了压在箱底好几年的西装,头发也抹了点摩丝,梳得锃亮。
柳静确实像我妈说的那样,模样清秀,穿着一身得体的连衣裙,举手投足间都带着一种城市女孩特有的矜持和文雅。她小口地抿着茶,客气地笑着,先开口了。
“顾先生,听张婶说,你自己开了家店?”她的声音很轻柔。
“嗯,一家电子维修店,小本生意。”我有些拘谨地回答。
她点了点头,搅动着杯里的龙井茶叶,慢悠悠地说:“自己做生意也挺好的,自由。不过,风险也大。我爸妈总说,现在这社会,还是稳定最重要。我倒觉得,以你的技术,可以考虑考一下我们单位的技术岗,我们银行的电脑系统也需要人维护。进了体制内,福利待遇都有保障,多好。”
我端着茶杯的手僵在了半空中。我看着她,她脸上带着真诚的建议,眼神里是对未来的规划,那是一个安稳、妥帖、毫无波澜的未来。而我,向往的是充满未知和挑战的旷野。我们之间,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。
那场相亲,在一种礼貌而尴尬的气氛中不欢而散。
回到家,我本想直接告诉母亲我们的不合适,没想到一进门,就看到好几个亲戚都在,我妈正满面红光地给他们分发喜糖。
“小远回来了!”我妈看见我,像看见一个得胜归来的将军,一把拉住我,“快,跟你大姨二舅说说,跟柳静聊得怎么样?”
我看着满屋子亲戚期待的目光,把那句“不合适”硬生生咽了回去,只是含糊地笑了笑。
等亲戚们都走了,我才沉着脸对我妈说:“妈,我们不合适,我们的想法完全不一样。”
我妈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是冰霜。“有什么不合适的?人家姑娘哪里配不上你?工作好,长相好,家庭条件也好,是你高攀了人家!”
“不是配不配得上的问题,是……”
“别跟我说那些虚的!”她猛地一拍桌子,桌上的茶杯跳了一下,“想法能当饭吃吗?安稳日子不过,你非要去折腾?我已经跟所有亲戚都说了,年底就给你们办婚事!请柬我都去看好样式了!你现在跟我说不合适?你这是要让我这张老脸往哪儿搁?让我在村里怎么做人?”
我们爆发了有史以来最激烈的一次争吵。她的话像刀子一样,句句戳在我心上。最后,她坐在椅子上,捂着脸开始哭,那压抑的、绝望的哭声,像一根根针,扎得我心疼。我看着她因为常年操劳而微微佝偻的背,看着她鬓角的白发,我心软了。
“妈,您别哭了,对身体不好。”我走过去,想扶她。
她一把抓住我的手,泪眼婆娑地看着我,眼神里带着我无法拒绝的恳求:“远儿,听妈一句劝,结了婚,安稳下来,你的人生才算完整。妈这辈子就指望你了。”
我无法回答,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棉花。那天晚上,我失眠了。我从床底下拖出一个落满灰尘的旧木箱,那是我爸的遗物。我爸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因病去世了,我对他的印象很模糊。
箱子里,有他泛黄的照片,几枚军功章,还有一本蓝色封皮的日记本。我以前从未仔细看过。借着昏暗的台灯光,我翻开了那本日记。父亲清秀有力的字迹,一下子把我带回了那个遥远的年代。
“1958年8月15日。今天,我终于拿到了去新疆的介绍信。家里人全都反对,爹说我不孝,放着家里的几亩好地不要,非要去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受苦。可我知道,如果不走出去,我这辈子都会后悔。广播里说,‘到边疆去,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’,我感觉我的血都是热的。”
我一页一页地翻下去。日记里记录着父亲作为第一代垦荒队员,在戈壁滩上开荒、种地、修水渠的艰苦岁月。他写到过手上的血泡,写到过对家乡的思念,更多的是对未来的憧憬和战胜困难的豪情。
在日记的最后一页,是他因病返乡前写下的几句话:
“人生最大的遗憾,就是未曾为梦想真正拼搏过。这片戈壁滩虽然苦,却给了我最宝贵的财富,它让我明白,人活着,不只是为了吃饱穿暖,更是为了创造,为了不辜负这个时代。只可惜,我的身体……没能坚持下去。”
合上日记,我的眼眶湿润了。原来,我的父亲也曾有过如此滚烫的梦想。后来,他为了家庭,为了我,放弃了那片他热爱的土地。而现在,我的母亲,正用同样的方式,以爱的名义,要我放弃我的梦想。
我不想重蹈覆辙。
婚期一天天临近,家里的气氛越来越压抑。我妈每天都在为婚礼忙碌着,脸上洋溢着一种即将完成毕生使命的光彩。她打给我的电话越来越频繁,内容从订酒席,到拍婚纱照,再到置办新房的家具。我每次都敷衍地应着,心中的焦虑和恐慌却像野草一样疯长,几乎要把我吞噬。
我必须逃走。这个念头,像一颗种子,在我心里疯狂地生根发芽。
02
一个周末的晚上,我借口盘点库存,没有回家。我一个人坐在空无一人的店里,对着一堆零件发呆。这时,店门被推开了,我大学时的好友郝东探进头来。
“嘿,顾大老板,这么晚还不关门?在数钱呢?”郝东是个包打听,消息灵通,在一家贸易公司跑业务,天南地北地跑。
“数什么钱,数烦恼呢。”我苦笑着,给他搬了张凳子。
我拿出一瓶青岛啤酒,跟他碰了一下,借着酒劲,把心里的苦水一股脑全倒了出来。郝东听完,咂了咂嘴,摇着头说:“你妈这也是好心,就是方式太老派了。不过这都九十年代了,还搞包办婚姻这一套,确实有点过分。”
他喝了一大口啤酒,忽然眼睛一亮,一拍大腿:“哎,有了!”
“有什么了?”我无精打采地问。
“你去当兵啊!”
“当兵?”我愣住了,“我都二十八了,超龄了吧?”
“不是去部队,是去新疆!”郝东压低了声音,神秘兮兮地说,“新疆生产建设兵团,你知道吧?我前阵子跟个客户吃饭,听说的。他们现在正从内地招募有技术的青年去支援西部建设,搞农业现代化。签的是长期合同,至少一年起步。你不是会修电器吗?那边农场机械化,肯定缺你这种技术人才!”
我眼前一亮,心脏不争气地狂跳起来。去新疆?一个离家几千公里的地方,一个我妈的手再也伸不到的地方。这简直是为我量身定做的“避难所”。
“这……靠谱吗?”我的声音有些颤抖。
“绝对靠谱!我那客户就是兵团出来的,他说现在政策好,去了那边不仅有工资,干好了还有编制。你想想,你跟家里一说,是去支援国家建设,多光荣!等你一年半载回来,这婚事早黄了!”郝东越说越兴奋。
那个晚上,我和郝东聊了很久。他答应帮我打听具体的报名方式。我的心里,第一次照进了光。
两天后,郝东就给我带来了好消息,市里的劳动局就有一个报名点。我没有丝毫犹豫,当天就去填了表,凭借着我的技术背景,很顺利地通过了审核。入伍通知书寄到我店里的时候,我拿着那张薄薄的纸,手都在抖。
接下来,就是如何跟我妈交代了。我不敢说实话,只能编一个让她无法拒绝的谎言。
晚饭时,我装作不经意地提起:“妈,我店里最大的那个客户,就是上次我跟你说的那个南方老板,他看中我的技术了。”
我妈一听,立刻来了精神:“哦?怎么说?”
“他要在西部投资一个大项目,缺技术支持,点名让我过去帮忙。为期一年,那边管吃管住,工资开得比我开店挣得多好几倍。”我低着头扒饭,不敢看她的眼睛。
“去西部?去新疆?”我妈皱起了眉头,“那么远?那你的婚事怎么办?柳静那边……”
“等我回来再办。”我赶紧接话,“这也是为了咱们家好。我出去挣一年大钱,回来风风光光地办婚礼,不是更有面子吗?到时候,我一定好好准备。”
“工作”和“挣大钱”,这两个词是我妈的软肋。她犹豫了很久,最终还是松了口:“那……也行。男儿志在四方,出去闯闯也好。你可得好好干,别给妈丢脸。”
临走的前一天晚上,我趁我妈睡着了,偷偷写了一封长信,藏在了她每天都要看的电视机底下。信里,我坦白了一切,我告诉她我不是去给老板打工,而是去追寻我自己的路,就像当年我爸一样。我请求她给我一年的时间,让我为自己活一次。
“妈,对不起,儿子不孝。请不要为我担心,我会定期给您打电话报平安。爱您的儿子,顾远。”
第二天一大早,天还没亮,我背上一个简单的帆布包,里面只装了几件换洗的衣服和父亲的那本日记,毅然决然地踏上了西行的绿皮火车。
火车启动的瞬间,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城市,我心里五味杂陈。有对未来的憧憬,有对母亲的愧疚,但更多的是一种挣脱束缚的轻松。
车厢里很拥挤,充满了各种味道。我好不容易找到了自己的座位,靠窗坐下。对面是一个跟我年纪相仿的年轻人,皮肤黝黑,看起来很结实。
他主动跟我搭话:“兄弟,也是去新疆的?”
“是啊。”
“去兵团?”
我点了点头。他咧嘴一笑,伸出手:“我叫魏斌,和你一样,也是去兵团报到的。你呢?”
“我叫顾远。”
异乡的旅途上,能遇到一个同路人,总能减少几分孤单。我们很快就聊开了。魏斌是农村出来的,家里兄弟多,出来是想闯出个名堂。
“顾远,你怎么想到去兵团的?看你这白白净净的样子,不像能吃苦的啊。”魏斌好奇地问。
“想换个环境,锻炼锻炼自己。”我含糊其辞。
魏斌也没追问,他压低了声音,神神秘秘地对我说:“我可听说了,咱们要去的那个团场,可不是个善茬。管事的是个女的,年纪不大,但手段特别狠,人送外号‘冰山团长’。听说去年去的一批人,被她训得哭爹喊娘,有一半都熬不住,提前申请回家了。”
“女领导?”这倒是让我有些意外。
“是啊,一个女的,能当上副团长,主管新人的训练和生产,能是简单角色吗?”魏斌咂咂嘴,“反正我是做好了脱层皮的准备了。兄弟,你可得挺住啊。”
我笑了笑,没太往心里去。再严厉,能有我妈逼婚严厉吗?对我来说,只要能离家够远,什么样的苦我都能吃。
火车哐当哐当,载着我的逃离计划,一路向西。窗外的景色从郁郁葱葱的平原,变成了黄土高坡,最后,地平线上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黄色。
这一年,不管会发生什么,都将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转折点。
03
从青岛到乌鲁木齐,绿皮火车摇晃了三天三夜。下了火车,我们又被塞进一辆解放牌大卡车,在颠簸的公路上行驶了将近一天,才终于抵达了目的地——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农一师七团。
卡车停下的时候,我跳下车,眼前的景象让我倒吸一口凉气。没有想象中的绿洲,只有一望无际的戈壁滩,灰黄色的沙土在狂风中卷起,打在脸上生疼。远处是几排低矮的平房,刷着白色的石灰,显得孤零零的。这里的一切,都和我想象中那个诗意的“边疆”相去甚远。
我们这批新来的几十个年轻人,被带到了一个空旷的操场上。一个皮肤黝黑、肩膀宽厚的老兵,是我们的连长。他目光锐利地扫过我们每一个人,扯着嗓子吼道:“从今天起,你们就不再是城里的少爷,也不是家里的宝贝疙瘩!你们是兵团战士!在这里,你们的过去一笔勾销!你们唯一的任务,就是服从命令,开垦这片土地!”
我和魏斌,还有几个路上认识的青年被分到了同一个班。有沉默寡言、眼神像鹰一样的本地青年巴图;有穿着一身名牌运动服、看起来家境优越的季扬;还有一个叫罗山的农村小伙,一脸憨厚,说是为了给家里挣钱。
我们的兵团生活,就从最基础的体力劳动开始了。没有技术培训,没有坐办公室,我们每天的任务就是拿起坎土曼和铁锹,去开垦新的荒地,修建引水的渠道。
九月的新疆,太阳依旧毒辣。一天下来,我感觉自己身上的水分都被烤干了。手上磨出的水泡破了,又磨出新的,钻心地疼。晚上回到宿舍,那是一间能睡十几人的大通铺,我累得倒在床上一动也不想动,浑身骨头都像是散了架。
“怎么样,顾远,后悔了没?”魏斌躺在对面的铺上,虽然也累得够呛,但还有力气开玩笑。
“还……行。”我嘴硬道,心里却已经开始打鼓。这里的生活,比我想象的要艰苦一百倍。没有电视,没有收音机,连洗个热水澡都是奢侈。每天天不亮就起床,天黑了才收工,中间除了吃饭就是干活。
我开始怀疑,我为了逃避一个牢笼,是不是跳进了另一个更大的、更艰苦的牢笼。
一周后,连长通知我去连部接电话,说是我家里的。我心里一紧,知道该来的总会来。
拿起那部老式的黑色摇把电话,听筒里传来滋滋的电流声,接着是我妈带着哭腔的嘶吼:“顾远!你这个不孝子!你给我死到哪里去了!信我看到了!你说你去追寻你自己的路,你就是这么追寻的?柳家的亲事退了,人家说我们家骗婚!我的老脸都让你给丢尽了!你还回不回来?你要是不回来,我就当没生过你这个儿子!”
电话“啪”地一声被挂断了。我握着冰冷的话筒,呆呆地站在那里,心里像是被挖空了一块,愧疚和酸楚排山倒海般涌来。我以为逃离了,就能获得自由,却没想过这自由的代价,是让我最亲的人如此伤心。
就在我失魂落魄的时候,一个声音在我身后响起:“想家了?”
我回头一看,是连长。我赶紧站直身体,像个犯了错的孩子。
他摆了摆手,递给我一根烟。“别紧张。刚来的都这样。我当年从河南老家来的时候,比你还小,我妈在村口哭得差点晕过去。”他自己也点上一根,吐出一口烟圈,“可现在呢?我每次探亲回家,我妈都拉着我的手,骄傲地跟街坊邻居说,我儿子是兵团的干部,在新疆为国家做贡献。”
他拍了拍我的肩膀,语气沉重而有力:“小伙子,既然选择了这条路,就别往回看。好好干,干出个名堂来,比什么都强。在这里,汗水不会白流。”
连长的话,像一剂强心针。是啊,我已经没有退路了。如果我现在灰溜溜地回去,不仅要面对我妈的失望,更会成为所有人眼中的逃兵和笑话。
从那天起,我收起了所有的胡思乱想,把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劳动中。干活的时候,我不再惜力,别人挖一锹,我就挖两锹。休息的时候,我就缠着巴图,向他请教怎么在这种干旱的土地上辨别水源,怎么省力气。我的手掌结了厚厚的茧,皮肤被晒得黝黑发亮,人也瘦了一圈,但眼神却变得越来越坚定。
战友们都看出了我的变化,魏斌打趣说:“顾远,你小子是受什么刺激了?跟打了鸡血一样。”
我只是笑了笑。我找到了我的方向——既然逃到了这里,就不能白来。
入团一个月后,团里要召开新成员集结大会,据说团里的主要领导都会出席。我们这些新兵蛋子都有些紧张和期待。
魏斌又开始念叨那个“冰山团长”:“今天总算能见到真人了,我倒要看看,是不是真有三头六臂。”
季扬也神秘兮兮地说:“我听老兵说,她以前是正规军里的精英,后来才转业到兵团的,军事素质过硬,所以才服众。”
我心不在焉地听着他们的议论,心里还在想着我妈。她已经半个多月没来电话了,不知道是气消了,还是对我彻底失望了。
天蒙蒙亮,我们就在大操场上集合完毕。秋天的戈壁,清晨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。我们几十号人站得笔直,等待着领导的出现。
“立正!”随着连长一声令下,我们齐刷刷地挺直了腰板。
远处,几个穿着干部制服的身影向主席台走来。走在最前面的,是团长和政委,都是五十多岁的老兵团人。跟在他们身后的,是一个年轻的女性身影。她穿着一身合体的制服,身姿挺拔,步伐稳健,一头利落的短发,帽檐下的脸庞显得格外冷峻。
“全体都有!向首长问好!”
“首长好!”我们扯着嗓子大喊。
我的目光,也随着众人,投向了主席台上。当那个女干部走到台前,摘下军帽,露出那张清晰的面孔时,我的大脑“嗡”的一声,一片空白。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全部凝固,手脚冰凉。
是她。
凌霜。
我的大学同学,我曾经爱过,也深深伤过的人。
三年前,我们因为未来规划的分歧而分手。她希望我能跟她一起,考取公职或者参军,走一条她眼中“正确”而“有前途”的道路。而我,一门心思只想守着我的创业梦。我们谁也说服不了谁,最后,她选择了参军入伍,我们从此断了联系。
我怎么也想不到,命运会以这样一种荒诞的方式,让我们在几千公里外的戈壁滩上重逢。
她变了。记忆中那个爱笑、会跟我撒娇的女孩不见了。眼前的凌霜,眼神冷冽如冰,嘴角紧紧抿着,眉宇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。她就是魏斌口中的那个“冰山团长”。
主席台上的领导依次讲了话,最后轮到她。
“我叫凌霜,本团副团长。从今天起,你们的生产任务和日常训练,由我全权负责。”她的声音清冷,没有一丝波澜,像戈壁上的寒风。
她的目光缓缓扫过台下每一个新兵的脸,当她的视线落在我身上时,我能清晰地感觉到,那目光停顿了零点五秒。我的心跳在那一刻几乎停止。
她认出我了。
但她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,眼神依旧冰冷,仿佛我只是队伍中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陌生面孔。她很快移开了视线,继续用她那不带任何感情的语调说道:“我不管你们以前是什么人,为什么来到这里。到了我的地盘,就要守我的规矩。在这里,只有两种人——合格的兵团战士,和被淘汰的废物。你们的过去毫无意义,我只看你们的表现和结果!”
她的开场白,让整个操场鸦雀无声,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。我站在队伍里,手心里已经全是冷汗。
我逃离了一场逼婚,却一头撞进了前女友的管辖范围。这场逃离与追逐,原来才刚刚开始。
04
凌霜的讲话结束后,我们所有人的心都沉甸甸的。她宣布的新规矩,比之前连长说的还要严苛数倍,不仅增加了每天的劳动定额,还加入了军事化的体能训练项目。
从那天起,我的“好日子”算是彻底到头了。我成了凌霜的“重点关照对象”。
第一天的五公里越野,她就骑着一辆摩托车,不远不近地跟在我旁边。我的体力在新人里算中等,但很快就在高强度的奔跑中落在了后面。
“顾远!你的速度太慢了!拿出你修电器的劲头来!”她的声音从身后传来,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。
我咬着牙,不敢回头,只能拼命地加快脚步。汗水流进眼睛里,又涩又疼,肺部像火烧一样。
“腿抬高!步子迈开!你是在散步吗?”
“作为新兵里年纪最大的一个,你的体能就是这个水平?”
她的每一句话,都像一根鞭子,狠狠地抽在我的自尊心上。我不知道她是因为当年的旧怨在报复我,还是纯粹地看我不顺眼。我只能把所有的屈辱和不甘,都化作脚下的力量,机械地向前跑。
训练结束后,所有人都累瘫在地上,只有我被她点了名。
“顾远,出列!其他人解散!”
在所有战友同情的目光中,我拖着灌了铅的双腿,走到她面前。
“报告副团长,新兵顾远报到!”
她围着我走了一圈,眼神挑剔得像是在检查一件次品。“你的队列动作不标准,协调性太差。留下来,加练一个小时。”
“是!”我除了服从,别无选择。
于是,在空无一人的训练场上,我又做了两百个俯卧撑,三百个深蹲,直到月亮升起,我才被允许回去。
回到宿舍,魏斌递给我一个搪瓷缸子,里面是温热的盐水。“快喝点。这凌副团长到底跟你什么仇什么怨啊?下手也太狠了。”
我摇了摇头,苦笑道:“可能……看我长得比较欠揍吧。”
季扬躺在铺上,若有所思地说:“我怎么感觉,她好像认识你?她喊你名字的时候,跟喊别人不一样。”
“怎么可能。”我心里一惊,嘴上却强装镇定,“你想多了,我第一次见她。”
这样的“特殊关照”成了我的家常便饭。无论是开垦荒地挖渠道,还是在食堂吃饭,凌霜的目光总能像雷达一样精准地锁定我。
“顾远,你挖的这条渠线是弯的,重挖!”
“顾远,吃饭时间交头接耳,饭后去刷所有人的碗!”
“顾远,你的被子没叠成豆腐块,今天晚上不用睡了,对着标准样板练一晚上!”
她的严苛,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。我成了整个新兵连队里最“出名”的人,大家都对我报以深切的同情,同时又对我敬而远之,生怕被我连累。
我心里憋着一股火。愤怒,不解,委屈,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。有几次,我试图在训练间隙找她,想跟她开诚布公地谈一谈。我想问她,为什么这么对我?我们之间,就算有过去,也已经过去了,何必用这种方式来折磨彼此?
但她从不给我任何机会。只要我一靠近,她立刻就会板起脸,用公事公办的口吻问我:“新兵顾远,有什么事?是想申请加练吗?”
我所有的话,都被她堵了回去。在她面前,我不是顾远,只是一个编号,一个需要被严格管教的新兵。
在这样高压的磨砺下,我反而被逼出了所有的潜力。为了不被她抓住把柄,我把所有事情都做到极致。挖渠,我用尺子量着挖,保证笔直;训练,我比别人多花一倍的时间,直到动作无可挑剔;内务,我的被子叠得比标兵的还方正。
一个月下来,我像换了一个人。原来那点因为养尊处优而生出的虚胖彻底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是结实的肌肉。我的体能成了新兵里的第一名,各项考核都是优秀。那些曾经同情我的战友,如今看我的眼神里,充满了敬佩。
“顾远,你小子真是个变态。”魏斌拍着我的肩膀,由衷地感叹,“这么折腾,你都挺过来了,还成了尖子。我现在有点佩服那个‘冰山团长’了,她这是用最狠的方式,把你这块铁给炼成钢了。”
我苦笑不语。只有我自己知道,支撑我熬下来的,除了不服输的劲头,还有心底里那点可笑的、不愿在她面前认输的固执。我不能让她看扁。当年我为了我的小店放弃了她,现在我不能再让她觉得,我是一个只会守着一亩三分地的懦夫。
随着天气越来越冷,团里的生产任务也进入了攻坚阶段。我们要赶在封冻之前,把新建的排灌站调试好,保证来年春耕的用水。排灌站的核心是一套从苏联进口的老旧抽水泵机组,电路复杂,图纸也早已丢失。团里的几个老机修工捣鼓了半天,也没能让它正常运转。
这正撞上了我的专业。连长知道我以前是干什么的,便把我推荐给了负责这个项目的凌霜。
当我背着工具包出现在排灌站时,凌霜正和几个技术员围着那台巨大的水泵争论着什么。她看到我,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,对连长说:“让他试试吧。”那语气,仿佛是在说,死马当活马医。
我没有理会她的态度,直接投入到了工作中。我戴上手套,打开配电箱,一股陈旧的机油和灰尘味扑面而来。里面的线路老化严重,像一团乱麻。我静下心来,凭着大学里学的知识和这几年积累的实践经验,一点点地排查。
其他人早已失去了耐心,三三两两地散去休息了。只有凌霜,一直站在不远处,抱着手臂,默不作声地看着我。夜越来越深,戈壁上的风刮得像狼嚎,排灌站里只有一盏昏黄的灯泡亮着。
我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。 tracing电路,测试电阻,更换老化的电容……这感觉,就像回到了我那间小小的维修店,只不过眼前的这个大家伙,比我修过的任何一台VCD都要复杂。
不知道过了多久,当我把最后一根接错的线路重新接好,合上电闸的瞬间,巨大的水泵发出低沉的轰鸣声,然后平稳地运转了起来。出水口,一股浑浊的水流喷涌而出!
成功了!
我累得一屁股坐在地上,浑身都是油污和汗水,脸上却露出了久违的笑容。那种攻克难题的成就感,冲淡了所有的疲惫。
站里剩下的几个技术员和老兵都欢呼起来,跑过来拍我的肩膀,一个劲地夸我“厉害”“有本事”。我笑着摆了摆手,准备收拾工具。
这时,我感觉到一道阴影笼罩在我身上。我抬起头,看到凌霜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我的面前。她的脸上没有喜悦,也没有夸奖,眼神复杂得像一团化不开的浓雾。在昏黄的灯光下,我看不清她的表情。
所有人都识趣地离开了,偌大的排灌站里,只剩下我和她,以及那台轰鸣作响的水泵。
我以为她会像往常一样,挑剔我几句,或者至少公式化地表扬一下。她却一言不发,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我,看着我这张被油污和汗水弄得像花猫一样的脸。
时间仿佛静止了,空气中只剩下水泵的轰鸣和我们之间压抑的沉默。
然后,她缓缓地弯下腰,凑到我的耳边。她的头发擦过我的脸颊,带着一丝戈壁风沙的味道。
我甚至能感受到她温热的呼吸,我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。
我以为她会说些什么,也许是一句迟来的肯定,也许是一句冰冷的警告。
但她没有。她只是保持着这个极近的距离,停顿了足足有五秒钟。
就在我几乎要窒息的时候,我看到她的嘴角,在昏暗的光线下,勾起一个极度复杂的弧度,像是在嘲讽,又像是在叹息。
紧接着,一句低沉、清晰、带着滚烫气息的话,像一把锥子,狠狠地刺进了我的耳朵里:“跑得再远,也还是我认识的那个不服输的顾远。但光有不服输,还不够。”
这句话,像一道闪电,瞬间劈开了她所有的冰冷伪装,也狠狠地击中了我的心脏。
我猛地抬起头,对上她的眼睛。
在那双我曾经无比熟悉的眼眸深处,我第一次看到了冰封之下,那汹涌的、我看不懂的暗流。
05
那一晚,我失眠了。凌霜的那句话,和她那个复杂的眼神,在我脑海里反复回放。什么叫“光有不服输,还不够”?她到底想说什么?这一个多月来她对我的种种刁难,难道背后另有深意?
第二天,我被通知,因为技术突出,我被从开荒队调到了团部的机电队,专门负责全团的农业机械和电路维修。我搬出了新兵连的大通铺,住进了机电队的双人宿舍。我的生活,似乎一下子从地狱回到了人间。
战友们都为我高兴,魏斌更是捶着我的胸口说:“你小子总算熬出头了!我就说凌副团长是识货的嘛!”
可我心里却更加困惑。如果她真的只是想磨砺我,那她的方式也太极端了。如果她是在报复我,那她又为什么要把我调到更重要的岗位上?
就在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,一天深夜,宿舍的门被敲响了。我打开门,看到凌霜站在门外,她换下了制服,只穿着一件深色的外套,夜风吹动着她的短发。
“出来走走。”她没等我反应,就转身向外走去。
我跟在她身后,走出了营房。戈壁的夜空,没有一丝云,星星亮得惊人,仿佛伸手就能摘到。我们一前一后地走着,谁也没有说话,只有脚踩在沙砾上发出的沙沙声。
最后,她在一个沙丘上停了下来,坐下。我也在她身边坐下,我们之间隔着一臂的距离。
“还在怪我吗?”她忽然开口,声音在空旷的夜里显得有些飘忽。
我愣了一下,不知道该怎么回答。
她自顾自地说了下去:“当年在大学,你跟我提分手,说你要开一个自己的店,实现你的梦想。我当时很生气,我觉得你鼠目寸光。我觉得一个男人,应该有更大的抱负,去国企,去参军,去一个更大的平台。而不是守着一个巴掌大的小店,修修补-补,沾沾自喜。”
我沉默地听着,原来在她心里,我一直是这样的人。
“我来到这里,就是想证明给你看,也证明给我自己看,”她的目光望向远方无尽的黑暗,“什么才是真正的创造。不是修好一个坏掉的东西,而是把一片不毛之地,变成可以长出粮食的绿洲。这比你守着你的小店,要有意义得多。”
她的声音里,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骄傲和坚定。
“我看到你的名字出现在新兵名单上时,我承认,我非常愤怒。”她转过头,直视着我的眼睛,“我气你没出息,二十八岁了,还在用逃避的方式来解决问题。逃避你母亲,逃避婚姻,逃避你应该承担的责任。所以我才要折磨你,刁难你,我想看看,你是不是真的被安逸的生活磨平了所有的棱角。我想逼出你骨子里还剩下的那点东西。”
我终于明白了。原来她所有的严苛,不是报复,而是一种极端方式的“恨铁不成钢”。
“那……水泵站那晚,你说的那句话,是什么意思?”我终于问出了心里的疑惑。
“不服输,是你的优点,也是你的缺点。”凌霜说,“它能让你在逆境里不低头,但也会让你固步自封,听不进别人的意见。就像当年,你只看得到你的小店,看不到更广阔的世界。顾远,光有一股蛮劲是不够的,你还需要一个配得上你这股劲头的舞台。而这里,就是那个舞台。”
在漫天繁星之下,我们聊了很久很久。从大学时的青涩往事,聊到各自这几年的经历。我向她坦白了自己逃离的狼狈和内心的挣扎,承认了自己曾经的幼稚和短视。她也向我讲述了她刚来兵团时的艰苦和迷茫,以及她如何在这片土地上找到自己的信仰。
我们之间的那层冰,终于在那个夜晚,彻底融化了。我发现,眼前的凌霜,不再是那个需要我保护的小女孩,也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“冰山团长”,她是一个有血有肉,有理想,有脆弱,更有无比强大内心的女人。我第一次,对她产生了发自内心的敬佩。
那次谈话之后,我们的关系变得微妙起来。在工作上,她依旧是那个要求严格的凌副团长,但她的眼神里,少了几分冰冷,多了几分默契。私下里,我们偶尔会像那天晚上一样,在营地里散步,聊聊工作,聊聊未来。
不久,我收到了我妈的来信。我本以为会是又一封催我回去的“最后通牒”,没想到信封里,除了信纸,还有一张剪下来的报纸。那是我所在的兵团内部报纸《军垦报》上的一篇小报道,标题是《技术能手顾远,巧解排灌站“心脏病”》。
信里,我妈的字迹有些颤抖:
“远儿,报纸我收到了。你连长专门打电话到村委会,说了你的事。现在,全村人都知道我儿子在新疆,在为国家做贡献,是大技术员。比你那个小破店,有出息多了!妈以前是想不通,现在想通了,你在外面好好干,别惦记家里。妈为你骄傲。”
看到最后那句“妈为你骄傲”,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,夺眶而出。我跑出宿舍,对着家的方向,深深地鞠了一躬。我终于得到了母亲的理解,以一种我从未想过的方式。
一年的服务期很快就要满了。按照规定,我可以选择返乡,也可以申请留下来。团里的领导找我谈话,因为我的技术和表现,正式邀请我留下来,担任机电队的副队长,负责整个团的技术革新工作。
回去,还是留下?我站在人生的又一个十字路口。回去,我可以重开我的电子店,过上安逸富足的生活。留下,意味着我要继续在这片艰苦的土地上奋斗,未来充满了未知。
送别那批期满返乡战友的那天,火车站人声鼎沸。魏斌给了我一个用力的拥抱,眼圈红红的:“顾远,你小子可想好了,真不跟我们回去了?”
我笑着点了点头。
罗山塞给我一包他家乡的特产:“顾队长,以后常联系!”
季扬也收起了他平日里的玩世不恭,认真地说:“顾远,你是我见过最牛的人。留在这,你肯定能干出一番大事业。”
看着他们登上东去的列车,我的心里没有一丝动摇。因为我知道,我的心,已经属于这片土地了。
我没有回去重开我的电子店,因为在这里,我找到了一个比赚钱更重要的事业——从无到有地创造。我用我的技术,改造了棉花播种机,提高了效率;我设计了温室大棚的自动滴灌系统,让戈壁滩上长出了新鲜的蔬菜。每一次成功,都带给我比修好一万台录音机更大的快乐。
故事的结尾,又是一个春天。我和凌霜并肩站在我们新开垦的一片绿洲前,防风林已经长到了一人高,远处的棉田里,白色的棉絮像云朵一样。
“你真的不走了?”凌霜侧过头看我,嘴角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,春风吹拂着她的脸庞,让她冷峻的轮廓柔和了许多。
我看着她,眼神无比坚定:“我的手艺,在这里比在家里更重要。再说……”我顿了顿,迎上她明亮的眼睛,那里面有星辰,也有我自己的倒影,“我怕我一走,就又逃不出你的手掌心了。”
凌霜终于忍不住,笑了起来。那笑容,像极了这戈壁滩上迎着风沙盛开的红柳花,灿烂,坚韧,充满了生命的力量。
我知道,这场始于逃离的追逐,终于在这片我们共同挥洒汗水和青春的土地上,画上了一个崭新的、充满了希望的起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