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08年广西宾阳稻田村子的清晨:程思远童年、桂系军营、李宗仁秘书与“近之”字的岁月
广西宾阳,一个稻田环绕的小村子,1908年。村里人家大多住着泥墙瓦顶的小屋,早晨,鸡叫声和溪水潺潺混在一起。程家的院门边,程秀华抱着刚出生的男孩,望着门口的竹林发呆。这个孩子,家里给他取名叫“思安”,只求他一生安稳。谁能料到,几十年后,这个在山坡上放牛、揣着破书识字的农家子,会改名为“思远”,一步步走到中国百年风云的中央。
他的童年并没有多少特别。家里穷,读了几年私塾,后来学费交不上,只好跟着村里的老人挽裤腿下田,还得放牛。那牛温顺,程思远总是坐在田埂上,手里捧着几页翻得发黄的课本。下雨天,别人跑回屋,他却用破布裹着书死死护着。村里老人后来常念叨,说“小程家这娃,牛吃草他看书,准有出息。”有人回忆,宾阳那阵,书本紧俏,孩子们能摸到几页都算福气。程思远的勤奋,种下了后来命运改变的种子。
1926年,北伐的枪声传进广西,国民革命军第七军路过宾阳。关帝庙前贴出招文书的告示,乡里青年都挤去应考。考场里,有人穿着长衫,有人把家里唯一的好毛笔带来,程思远却只穿着粗布衣、手里攥着旧笔。他的文章写得直白又有力,写到百姓疾苦,考官都停下来多看了几眼。放榜那天,他的名字排在第一位,“程思远”——这个名字第一次走进军营。他背着包袱北上,白天随军,晚上抄写电报,熬到深夜,油灯下趴在桌上睡着也不叫苦。后来,有老兵说,“那娃抄报子快得很,字还端正。”
1930年,李宗仁见他踏实肯干,把他调到身边任机要秘书。李宗仁口述电文,他听一遍就能记下,提笔就写,几乎不用改。有时临时加一句,他顺手补进去,毫不拖泥带水。李宗仁私下常说:“思远这人,脑子活,手快,稳重,是块好料。”白崇禧也注意到他,借去当秘书,程思远成了李白桂系高层的“双料秘书”。他不争权,不站队,只埋头做事。桂系军营里,老参谋有时悄声议论:“程秘书不简单,没见他为谁说过一句闲话。”
1934年,李宗仁觉得他不能只待在广西,送他去意大利罗马大学留学。临行前,妻子蒋秀华抱着刚出生的女儿程月如送到码头。程思远低头亲着孩子,眼圈发红,还是转身登船。罗马,异国的街头,他主修政治学,还选了“政治意象学”——课上教授讲政客如何用符号、语言影响民众,他听得入迷。他的博士论文用蒋桂关系做案例,导师称是“研究中国派系政治的珍贵材料”。1937年7月6日,答辩刚结束,卢沟桥事变的消息传到罗马。程思远当晚打包行李,绕经香港一路奔波。重庆已入秋,他刚下车,就遇上正准备北上抗日的李宗仁。李宗仁拍拍他的肩:“回来得正好,咱们正缺你这样懂外交懂军事的读书人。”
抗战期间,他跟着白崇禧扎进台儿庄战场。白天在指挥部核对情报,传达命令,夜里挤在战壕里,听着炮声睡不着。捷报传来,他和满身泥垢的战士抱在一起哭——台儿庄大捷,是抗战以来第一场大胜仗。程思远常对人说,“那会脑子里就一个念头,把强盗赶出去,让老百姓过日子。”西南山水,他随军奔波,也去学校动员青年参军,在操场上大声喊话:“我一个留过洋的都回来了,你们还躲在后方?”钢七军里,不少年轻人就是被他一句话鼓动参军。
抗战胜利后,程思远在国民党里位高权重,1947年升为中央常务委员,成为众人巴结的“红人”。但夜里失眠,思忖国共打下去,国家又要遭难。1949年,蒋介石下野,李宗仁当了代总统。程思远在汉口帮李宗仁写求和声明,结尾特意加了句“愿尽快与北平方面求得和平”。这是他的心底话,只盼有个喘息机会。南京丢了,和谈失败,桂系彻底垮台。
没跟蒋介石去台湾,也没留在大陆,程思远去了香港。那时九龙流亡官员多如牛毛,有人做着反攻白日梦,有人借酒浇愁,他则靠朋友资助在九龙开养鸡场。天不亮就起喂鸡,扫粪,一身鸡屎味也不在意。可一场大火烧了鸡场,多年积蓄全没了。无奈之下,他只好在《正午报》开专栏,聊时局、讲历史,文章朴实,慢慢积累了不少读者。有位香港的老记者回忆过,“程先生写时局不藏头,观点中肯,能让人心服。”
但他始终关心内地,每有新消息就拉着朋友打听:“北京安稳吗?百姓能吃饱饭吗?”新中国安定下来后,心底火苗又燃起来:“说不定我还能为国家做点事。”1956年,有人悄悄告诉他:“北京方面想请你去谈谈,保密,不用手续。”他犹豫过,担心是圈套,但转念一想,只要能为国家统一出力,冒风险也值得。
他收拾行李,悄然赴京。抵京后才知,是周恩来亲自安排见面。周总理笑着说:“思远同志,欢迎你回来。我们有事想请你帮忙,劝劝李宗仁先生,让他回来看看。”程思远当场答应:“总理放心,我一定尽力。”
此后十年,他成为李宗仁与大陆的“中间人”,多次往返北京、欧洲、美国和李宗仁反复沟通。李宗仁犹疑,毕竟曾是国民党代总统,怕受冷落。程思远耐心劝说:“共产党是真心让你回来,为国家统一出力。”还分析形势:“你在海外待得越久,影响力就越小。不如回来做点实事。”一次次沟通,终于打动了李宗仁。
1965年7月20日,李宗仁夫妇从美国经香港回到北京。周恩来亲自到机场迎接,贺龙、彭真、郭沫若等在场。飞机落地,李宗仁握着写有“欢迎回家”的横幅,眼眶湿润。那横幅,是程思远亲手准备的,签证、安保、行程每一步都是他安排。有学者说过,“那次李宗仁归国,程思远的协调功不可没。”
毛主席见程思远时,笑问:“你有字吗?”程思远说没有。毛主席说:“古代韩愈字退之,我给你取个字,叫‘近之’,靠近共产党,怎么样?”程思远连忙道谢。从此,“程近之”成了他的称号,人生也翻开新一页。
回到大陆后,他专心致力于祖国统一。担任中国和平统一促进会会长、全国台湾研究会会长,经常接待台湾客人,聊大陆发展,讲两岸一家亲。很多人被他的坦诚打动,主动参与两岸交流。1988年,80岁的程思远当选全国政协副主席,1993年又任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。虽身居高位,生活却朴素,北京老院子,旧家具,墙上几幅字画,书架堆满书。北京的邻居常说,“程先生家里没啥讲究,门口常有猫晒太阳。”
他心头最深的痛,是女儿林黛。林黛原名程月如,是他与蒋秀华的长女。聪明漂亮,后来在香港拍电影,艺名“林黛”,凭《不了情》等作品连夺四届亚洲影后。1964年因事业压力与家庭矛盾,在香港家中自杀,年仅二十余岁。那阵程思远正在巴黎为李宗仁回国协调,听到消息,他沉默许久,不停工作,把悲痛藏在心里。有林黛影迷回忆,“她最爱吃桂林米粉,说是父亲小时候带她吃过。”
晚年,程思远依旧关心国家大事,爱读历史书,常说“历史是镜子”。他还喜游泳,曾与毛主席同游长江。毛主席夸他:“游得不错!”他笑说:“我最喜欢蛙泳,一吸一呼,练心肺。”
2005年7月28日,程思远在北京逝世,享年97岁。临终前,他拉着身边人的手说一句话:“一定要促成两岸统一,我这辈子最大的心愿,就是看到国家完整。”
北京旧院子外的槐树下,邻居的猫又蹲了一下午,院门口那张旧木椅还留着水渍——据说是程先生散步回来坐下时不小心洒的茶。